陀想妥耶夫斯基会对酬酢媒体笑吗

发布日期：2025-12-22 14:25    点击次数：191

刘文飞，1959年11月生于安徽六安，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俄罗斯“友谊勋章”得回者，国务院政府畸形津贴人人，都门师范大学番邦语学院俄语系解说、博士生导师，都门师范大学燕京讲席解说。

在都门师范大学，要找到刘文飞解说办公室所在大楼并不难——找到普希金雕像就行了。

这亦然北京唯一的普希金记挂碑，于2019年为记挂普希金的生日而诞生。此后每年6月6日普希金生日，首师大番邦语学院俄语系师生都会在此举办“俄语诗歌音乐节”。

都门师范大学内，普希金雕像。沈轶伦 摄于2025年10月

玄色雕饰凝固普希金年轻的半身侧影。诗东说念主的衣衫荒疏开来，似文想泉涌，和他笔下铺陈的纸页水乳交融。端视这张脸，欷歔于普希金是如斯陈腐（生日226年），同期又如斯年轻（死一火时年仅38岁）。某种意思上，这种不灭体现了期间的阴毒。在文本的两侧，一代代读者会冉冉老去，而书写者永久不死。

普希金雕像背面的首师大番邦语学院三楼的一间，是刘文飞的办公室。门口挂了很多牌子：北京斯拉夫商量中心、俄罗斯普希金之家北京分部、都门师范大学俄国体裁史商量中心等。名字都很庞大，房间其实也等于二十来平方米。两墙书架，一组桌椅对着一组茶几和沙发。

沙发上，这天，刘文飞敦厚门下通盘在京的博士商量生和硕士商量生王人聚；茶几上，翻开的电脑页面里，上线的是他正在俄罗斯相通学习的几位学生。这是刘敦厚例行的“师门约会”，列位学生各自说一下手头商量的发达，共享开题后遭受的收货或瓶颈。

当代通讯斥地让身处莫斯科的东说念主能和身处北京的东说念主及时对话。这是科技对空间的凯旋。而阅读，能让身处此刻的咱们与百年前的演义家、诗东说念主、月旦家对话。这是艺术对期间的凯旋。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东说念主工智能席卷而来的期间，在一个信息倍速输出的期间，咱们的内心依然渴慕着言语的相通和灵魂的共识。

“经典体裁非但莫得逾期，反而更具不可替代的意思。”刘文飞说。

在本年11月推出的新著《俄国体裁：审好意思的乌托邦》中，刘文飞写到了1837年2月的那一天：诗东说念主普希金和他的决斗者濒临面站定，尔后，枪声响起，年轻的俄国诗东说念主倒在了圣彼得堡郊区的林间旷地上。彼时，有报纸哀叹“俄国诗歌的太阳坠落了”，不外最终，伟大诗东说念主的白费离世并莫得为俄国体裁的滋长画上句号。因为任何一个有人命力的东西，一朝出现了，就会按照我方的意志武断地活下去。

对着一房子以及一屏幕年轻的眼睛，刘文飞信托：“即便一切都会被AI取代，过往由东说念主类教导组成的围墙无影无踪，但创作一定是终末的堡垒。”

刘文飞著述

刘文飞译作

　　AI无法给出独创性的东西，它莫得“下一秒”

周末周刊：东说念主工智能简直发展飞速。刚才您和学生开会的时候，我看到，只消翻开会议软件，它不错及时录下你们通盘的对话，并同步转成翰墨。会开好，一份会议速录仍是成形。您有莫得试过给AI指示，比如说，让AI翻译或者让AI写诗？

刘文飞：它翻译诗歌还不行。

不久前，《然则还有册本》摄制组来拍我，节目组让我现场作念一个磨练，给AI指示，让它翻译一段布罗茨基的诗。我一看，翻得不行，我就在节目里吐槽，说我作为一个布罗茨基的翻译者的存在依旧有益思。其后节目播出时，有一条弹幕弹出来，我看了后还认为挺和缓的——留言东说念主说：“刘敦厚，您要喂养它。”

你瞧，“喂养”，一个人命对一个人命的动作。AI莫得人命，但却要使用者不竭用指示去喂它、养它，让它熟识你，和你辩论。起始我有点反抗，说：“我为什么要教它啊？我有这点期间不会我方翻译吗？”但其后我尝试和AI互动，当前和AI相处得很好。

当前我在翻译一册对于俄国社会想想史的书，我就通常会和AI辩论心得。不管我说得对分歧，它只消“启齿”，一定会先给我很好的心绪反映，说“你太棒了，能料到这样深远的场合”或者“誉不时口！你这个主意疏淡好！”。然后它会搜索几十篇到几百篇贵府，告诉我它的想法和它的解析。

因为它的搜索才气疏淡强，是以只怕候它会把历史上通盘相干翻译的定论，或者沿袭成习给你搜罗出来，况且列表分析异同，全程只需要几分钟。天然它给出的遵循的准确度、的确度还有待商榷，它在搜索贵府时也困难辨别专科论文和闲言长语的才气，但和AI相通时，你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接住”，这的确让东说念主震动。

刘文飞解说

周末周刊：您能否举个例子？

刘文飞：比如说，“小市民俗例”这个词，咱们怎样准确翻译它？

俄国的社会想想史中一个绝顶瑕玷的对照组，等于学问分子和小市民。只怕咱们把“小市民俗例”翻译成小市民阶级、小市人心质，只怕翻译成奸商气、奸商阶级，但它又不是一个阶级，是一个群体，其后只怕我就翻译成“小市民观念”。

在这个经由中，我会和AI聊天，我就拿这个去教AI，当前它冉冉就会区分“奸商”和“小市民俗例”了。你肉眼可见它正在向“喂养者”学习。它在揣摩你的喜好，它会传诵你、招供你，致使带少许凑趣。但只怕，它又显得很有个性。有些词我让它不要这样翻译，它不仅专爱翻译，还要告诉我这样翻是为了显得更有学问。我一次又一次教唆它我不要看它噜苏又先入之见的“翻译阐发”，它会纳降。但第二天、第三天，它的老罪戾就会重犯。它会有我方的坚抓，致使执着。

周末周刊：AI似乎把东说念主最弗成数据化的一个部分数据化了——因为当你使用讲话时，讲话背后的想想和心绪是很难被捕捉的。但算法却将之梳理建模。这种“被看穿”的背后让你惊觉，我方唯一无二的感受，居然不错被师法被复制，“太阳下面无新事”。也许此刻，咱们在科技的倒逼下，更需要自问，咱们之是以是东说念主的不可取代的部分是什么？

刘文飞：民众都说，东说念主不可被取代的是心绪。但也有激情学家说，东说念主的心绪九成亦然后天养成的，而不是天生的。比如狼孩，因为未被“喂养”东说念主类心绪，是以也就困难东说念主的喜怒无常。唯独别东说念主有过爱，传递给你，你才闪现了爱；别东说念主有过恨，传递给你，你才识别了恨。从这个角度来说，你通盘的心绪亦然千万年里“东说念主类集市”里流转又流转的二手品。淌若从这个角度沟通AI对咱们的冲击，倒也莫得那么可怕了。

话说追忆，为什么在职何文化里，诗东说念主、确实的诗东说念主都是唯一无二备受尊重的存在。因为诗东说念主能从他的心里捧出别东说念主莫得写过的东西，即Creation，一种创作，或者说立异。天然不是每个诗东说念主都能作念到这个意境，但至少每个诗东说念主都是以此为方针的。

在俄罗斯访学时，我曾经和学校寝室保洁大姨聊天，当她知说念我翻译普希金时，坐窝惊呼：“你过的是一种有创作性的生涯。”这很俄罗斯！因为在俄国文化里，淌若你是艺术家、作者、诗东说念主，你等于不吃烟焰火的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和东说念主之间的辨认，除了以男女、胖瘦、贫富等等来辨认以外，还有一种分法：创作和非创作。

在《俄国体裁：审好意思的乌托邦》里，我说，俄国很多作者和月旦家都给出过很多对于体裁的闻名结论和界说：别林斯基说普希金的作品是“俄国社会生涯的百科全书”；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体裁是“生涯的教科书”；托尔斯泰把体裁写稿行动“说念德的自我完善”；高尔基说“体裁是东说念主学”；安德列·别雷说体裁是一种“生涯创作”行径，是一种寰球不雅。

你问“咱们之是以是东说念主的不可取代的部分是什么”，我的谜底是创作才气。

AI的贤达迅捷和博不雅约取令我击节，但它的行动才气永久只可在已知的过往的教导界限里进行。它不错给你呈现多样师法，但无法给出独创性的东西。它莫得“下一秒”。

　　陀想妥耶夫斯基会对酬酢媒体阴雨一笑

周末周刊：俄国体裁中有一个通常出现的主题——个东说念主如安在大环境中保存个体的目田意志。您认为，托尔斯泰、陀想妥耶夫斯基淌若生涯在咱们的期间，会怎样移交AI期间？

刘文飞：我的解析中，他俩都是团结级别的民众，在形而上学想考的深度上莫得区别，但托尔斯泰和陀想妥耶夫斯基对社会的终极相识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乐不雅观念者，后者是悲不雅观念者。白银期间作者梅列日科夫斯基写过专著《托尔斯泰与陀想妥耶夫斯基》，称托尔斯泰为“身材的作者”“生涯的作者”，而陀想妥耶夫斯基是“灵魂的作者”“精神的作者”。这并非说托尔斯泰不逼迫刻画灵魂和精神，而是说两位作者想考的维度不同。

淌若他们来到当下，乐不雅的托尔斯泰可能会感到失望。托翁恒久敬佩，东说念主生势必有一个更好意思好的终极范式，咱们通盘东说念主都应以追求这个终极方针为己任。咱们应该每天都去想考咱们何如生涯才气更追究、更舍己为东说念主、更暖热，而这种盼愿恐怕仍是被解构了，他看到当前的网罗乱象可能会被气到发疯。

陀想妥耶夫斯基和托翁想考的起点莫得不同，但他看到了这种终极范式的乌托邦性质。他是寰球范围里最早具有当代派意志的东说念主之一。与托翁写历史题材不同，在19世纪的俄国作者中，唯独陀想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写的全是当下的、身边的、具只怕效性、亟待被听到的事情。我曾在解读《群魔》时说，最具有推行指向性的作品，经常亦然对通盘东说念主类存在景况的巨大隐喻。

我认为陀想妥耶夫斯基会对当下的科技发展更优容，致使会暗笑，因为他知说念，体裁贬责不了的东西，科技也相通拼凑不了。陀想妥耶夫斯基认为东说念主需要信托些什么。不管是畴前东说念主们信仰天主，照旧今天普随地选藏时刻，都从一正一反两方面讲明了东说念主需要信仰。加缪曾说，陀想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东说念主物“弗成够爱，又为弗成爱而祸害”“天然有信仰的愿望，却又产生不了信仰”，这种双重悖论是很深远的。

我想，陀想妥耶夫斯基淌若活到当下，翻开电脑，点开酬酢媒体，也许会绝顶阴雨地看你一眼，没准还会暗笑：一切和我意想的一样，说到底一切都是灵魂的问题。

周末周刊：淌若在“术”上无法与机器抗衡，东说念主类是否还能在“说念”上有所信守？

刘文飞：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赵汀阳前年在北京一个论坛上和咱们共享了一个表面，即动词形而上学淌若能够养殖搬动词逻辑，对AI能够有用。

他说：“讲话以名词性的主语和宾语作为想维焦点，于是一切关系都被解析为名词之间的关系。名词想维偏重分类学、集结论和分析性的推理，但弱于抒发变化、显现和创造的动态。假如能以动词为想维焦点，再行建构讲话系统内的相干性，以动词为中心去成就一切聚合，通过动词生谚语境，以动词去界说通盘的相干性，致使，以动词去解释名词的语义，以动词作为‘事情发生’的起点去界说因果关系，那么或能够更好地解析因果关系。”

周末周刊：“以动词为中枢的聚合网罗不是线性的主谓宾结构，而是万向聚合。”这好像咱们学诗歌赏识的第一步，是学会看诗眼，学会收拢阿谁动词。

刘文飞：对，是“僧推月下门”，照旧“僧敲月下门”。布罗茨基曾经有肖似的表述，说他在学习写诗的时候，一个师兄告诉他，写诗唯唯一个律例：你轻率写，写罢了后，把通盘描绘词去掉。当前的AI大多以名词为搜索对象，淌若是以动词为搜索对象呢？是否能更充分地解析意志和讲话？

想想也很有益思。从唐朝到当前，东说念主类生涯的寰球中，时刻不知说念更替了几许，掌握事物的名词不知出现了几许变化，然则体裁作为一个瞎想的共同体，古今中外一代代写稿者试图借助体裁来构建一个比推行社会更合理、更好的“第二天然”或“盼愿推行”，这种愿望，照实没什么变化。

　　体裁的力量看起来很轻飘，但震动的力度却很抓久

周末周刊：本年，“伟大的诗东说念主民族的自傲——普希金与东方回响”展览在中国近当代新闻出书博物馆开幕。此次展览从普希金博物馆引进百余件珍稀文物，您也有益赶来上海举办了讲座。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您演讲限制后，不雅众和您互动时自我先容，有喜爱体裁的讼师一家三口，有商量俄罗斯体裁的学生、博士，还有作念西装的成衣。民众动情论说各自从俄罗斯体裁中摄取的力量，问的问题也很专科、深远，让东说念主疏淡感动。

刘文飞：俄国体裁在中国影响很大，大到超出了体裁影响的界限。

俄国体裁从19世纪末开动参加中国，五四畅通之后的三四年间，俄苏体裁被大量引进中国，它被鲁迅称为“偷运给举义伴随的军火”。俄国体裁在中国所上演的扮装，既是体裁阅读的对象、审好意思的对象，同期亦然想想的资源、表面的火器。

相对于日常生涯的分量，体裁的力量看起来很轻飘，但震动的力度却很抓久。以普希金为例，在俄国，他和他的作品不是少数体裁喜爱者商量的课题，而是日常普通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在俄罗斯，我要去东说念主家家里作客时，不知说念送什么礼物，就带一册普希金诗集和一瓶葡萄酒就行了，永久灵验，永久对任何家庭都通用，别东说念主也会认为你很追究、有品位。

普希金生于1799年，那时的俄国和欧洲社会正处在飘荡之中。他在一刹而秀雅的性掷中写下《目田颂》《致恰达耶夫》《假如生涯糊弄了你》，创作了确实具有俄国民族孤独品格的俄国体裁。因此，他被公认为“俄国体裁之父”，从他开动，俄国体裁开动步入寰球体裁的舞台。1846年，比普希金小10岁的果戈理预言：“再过十来年，您就会看到，欧洲东说念主来咱们这里不是为了购买大麻和油脂，而是为了购买欧洲阛阓上已不再出售的灵敏。”

之后，托尔斯泰和陀想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接踵面世。与这对双子星同期代的，还有契诃夫。作为19世纪俄国批判推行观念体裁终末一位寰球级民众，他起承转合，在他的创作晚期，俄国体裁的白银期间开动了。这些体裁作品的喷涌，让寰球看到了俄国的文化创造力，赢得了西欧表层学问分子的刮目相看，使那时西欧针对俄国的轻慢、质问和声讨飞速漂浮为钦慕、痛惜和赞誉。不错说，体裁在国度文化形象建构中起到了瑕玷的作用。

周末周刊：您深耕俄国体裁翻译与商量40余载，不仅翻译了四五十本俄国体裁作品和表面著述，还写了十几本商量著述和论文集。对体裁，您既是想考者，亦然商量者、创作者。您说过：“翻译之于我是一种能带来愉悦的灵敏行动。我不是‘专科’翻译家，我的翻译经常是我的学术商量的副产物，是我汉文写稿的参照物。”是以，除了作念翻译这匹“追究的驿马”，您是否也戮力于于作念一匹有着孤独的想考说念路的“奔马”？

刘文飞：1977年，我参加了“文革”后第一届高考，那时莫得填报外语专科，一个俄语字母都不相识的我却被分派到了俄语专科。大学毕业后，我录取了俄苏体裁专科的商量生；商量生毕业后，我参加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就这样开动从事俄国体裁商量的专科职责。几十年来，它成了我的职责，也成了我的生涯，或者某种进度上，它也成为了我构建“第二天然”或“盼愿推行”的载体。

咱们当前生涯的年代，创作者仍是不会像托尔斯泰或者陀想妥耶夫斯基那样自愿担负写皇皇巨作的累赘了。年轻一代有视频、酬酢媒体等更多抒发自我和陶冶自我的形状了，书面书写不再是唯一的路线。是以，在某种意思上说，咱们领有的体裁经典文本等于这些了。

周末周刊：这让我料到一句话：“比你老的东说念主的数目不会再增多。”

刘文飞：这句话挺有哲理。布罗茨基也说过肖似的话，大意是“死一火等于发生在别东说念主身上的事情”。淌若经典文本不会再增多，那反过来说，就好像是不可再天真力一样，经典体裁非但莫得逾期，反而更具不可替代的意思。